诗话桥丨张群芳:灞桥风雪在,似是故人来
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灞桥”因其独特的地理位置和别具意味的文化内涵被历代文人雅士所吟咏,成为中国文学的经典意象之一。作为长安东部的门户,灞桥是古人进出长安的交通要道,也是函关、武关、蒲关的必经之路。古往今来,无数的文人墨客从桥上走过,留下了浩如烟海的金句篇章,他们或是哀叹“灞陵伤别”;或是骑驴“觅句灞桥风雪天”;又或是借灞桥来表达一种故国之思……这一座小小的桥梁,见证着人世间的离合悲欢与历史更迭,承载着浓重的相思别绪,也留给后人无限的遐想。
(古灞桥遗址)
灞桥何时而建,历史上并没有明确的记载。但“灞桥”一名的由来可以追溯到“灞河”,早在春秋时期,灞河已有建桥的可能。《史记·王翦列传》中有秦始皇送王翦至灞上南下伐楚的记载,当时王翦帅兵六十万,如果河上没有建桥,通过灞河去征战的可能性是很小的。后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有关于灞河的详细记载:“古曰滋水矣,秦穆公霸世,更名滋水为霸水,以显霸功”,“水上有桥,谓之霸桥”。据《汉书·王莽传》记载,霸桥曾遭遇火灾被毁,经王莽重新修建后短暂改名为“长存桥”,经过时间的流变,最终定名为“灞桥”。汉人送客常至于此,并折柳送别,直到唐代,风气尤盛,因江淹《别赋》开篇有“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之语,人们便将灞桥送别的传统与“黯然销魂”的离人相联系,因此灞桥作为别离之地,也被称作“销魂桥”。
(灞河)
作为人们出门远行必经的要道,灞桥与人们的日常生活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自汉代开始灞桥就被文人书写进文学作品之中,经过魏晋六朝的积淀,发展至唐代,“灞陵文学”已经成为一道地域特色和人文色彩兼具的文学景观。唐人笔下的“灞桥”,往往是诗人在亲身到访此地之后有感而发的吟咏,带有浓厚的主观色彩,蕴含着诗人生动丰富的情感体验。在唐诗中,灞桥最突出的意象内涵是表达离别的伤感。这种意象的形成与其作为京城门户的交通地位有着重要的联系。长安作为汉唐的都城,是全国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也是当时文人士子最为向往的地方,而灞桥是进出长安的必经之路,也是京城内外的分界线。因而,灞桥上的迎来送往,相较于别处而言,有了更为特殊的地理内涵。
许多的文人志士满怀理想地经由灞桥出入长安,迈向各自不同的人生轨迹,他们或是应举赴任,入仕为官;或是功成名就、衣锦还乡;或是落第贬谪、失意离京;又或是旅宦游幕,迁徙漫游......但无论是哪一种情景促成的分别,必定会带来时间和空间的阻隔,总是能引起人出于本能的、自然而然的伤感与留恋。恋人分手时的难舍难离,好友告别时的失落惆怅,又或是亲人分隔两地的孤寂相思.......这些因离别而引发的情绪是十分真诚、浪漫和感伤的。
(古灞桥遗址)
诗人常常将灞桥与酒、柳等意象相结合,吟咏诗句来抒发和排遣内心忧郁的离愁别绪。加之唐代在灞桥附近设立驿站,并且种植了很多柳树,时人送别亲朋好友常止步于此地,并折下桥头柳枝相送,使得这一份离别的情谊更为浓厚。每到早春时节,灞桥两岸柳絮飘舞,宛如飞雪,形成了被誉为关中八景之一的“灞桥风雪”之美景。李白言“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灞陵行送别》),罗邺叹“何事离人不堪听,灞桥斜日袅垂杨”(《莺》),罗隐感“灞桥酒醆黔巫月,从此江心两所思”(《送溪洲使君》)......这些诗句无一不是表达分手时的离愁别绪。
随着唐代诗歌创作的繁荣以及灞桥意象使用频率的增高,它除了用以抒发感伤离别之情,也包含着更为丰富的情感内核。当不同的诗人行至灞桥,个体遭遇的差异可能会使得诗人生发出更为丰富的人生感慨:如“惆怅灞桥路,秋风谁入行”的羁旅漂泊之愁;“朝来灞水桥边问,未抵青袍送玉珂”的身世感伤;“游子灞凌道,美人长信宫”的宦游寂寞等等......总体而言,在唐代的文学景观中,灞桥由实景转化为诗歌中的意象表达,主要是诗人主观情感的抒发,其中以相思离别之情为主,但也包含了其他丰富的情感体验。它们多为诗人内心情感的真实流露。
(灞河)
晚唐至宋代,“灞陵文学”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灞桥的意象内涵也发生了转变。随着政治文化中心逐渐向南转移,北宋时长安已经不再为京城,灞桥也逐渐失去了其交通枢纽的地理优势。宋代文人途经灞桥的频率并不高,因而缺少实践的经历,他们开始将灞桥的意象内涵转移到抽象的诗思层面。晚唐宰相郑綮提出“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一说,直接推动了灞桥意象的内涵的转变。受到晚唐骑驴苦吟诗风的影响,“灞桥”与“风雪”、“驴子”组合构成一种新的诗歌创作意境,并由此渗透到绘画领域,为绘画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新的创作原点。而灞桥本身的意象内涵,借助“风雪驴背”所衍生出的文学情境加以延伸和拓展,演变成一个典型的诗学话题,它传达的是一种好诗源于风雪苦吟,名句来源于寒士求索的诗歌创作理念。诗人孟浩然则成为这一幅觅诗图景的主角。人们在“灞桥风雪驴背”之上,寻找了诗思灵感,以及文人的气质与追求。“灞桥风雪”发展到宋代,已经不单指作诗经验的总结,而且反应出当时的文人志向,他们追求一种即便失意,却仍然高贵优雅的精神状态。陆游有诗云:“作梦今余七十年,平生怀抱尚依然。结茅杜曲桑麻地,觅句灞桥风雪天。”这其实就诗人自我心声的吐露,他所希望达到的人生境界是“把酒话桑麻”的恬淡闲适,是“觅句风雪天”的洒脱与高雅,尽管现实事与愿违。
(隋唐灞桥遗址)
值得注意的是,发展至宋代,“灞桥风雪”的意象内涵主要指向文人诗思,但是借用灞桥来抒发内心情感的意象传统并没有消失,如黄公度词句中“灞桥月馆,水村烟市,总是思君处”(《青玉案》),苏痒的“灞桥杨柳年年恨,鸳浦芙蓉叶叶愁”(《鹧鸪天》),柴元彪的“阳关酒尽,灞桥人远,也须别去”(《水龙吟》)等诸多诗句,也仍是借灞桥表达相思离别之情。南宋时期,受到北方游牧民族的入侵打击,北土逐渐陷落,一些爱国诗人开始在作品中运用灞桥意象来表达对于中原故土的怀念以及收复失地的愿望。陆游就是这一时期杰出的爱国诗人代表。他在驻防关中期间所做的《秋波媚》一词,直接表现了他迫切希望收复失地的爱国热情。其中尾句“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意思即为灞桥边如烟的翠柳,曲江旁秀丽的楼台池馆,这一切美好的景色都为我而等待,等我收复失地,凯旋归来。在南宋走向没落之际,这种对故国家园的深情,最终也只能化成“老来万事浑非昔,惟有诗情似灞桥”的无奈与绝望。但这种借灞桥意象所传达的深沉而热烈的故国之思,却为灞桥意象的内涵注入了新的活力。随着政治、经济、文化以及文学中心的转移,南宋走向灭亡,灞桥逐渐成为一个边缘化的历史名词,“灞陵文学”的发展也渐趋消歇,其在中国文学史上定格下来的经典性意象内涵主要停留在唐宋的发展成果之上。
(今景。 图片均由贺泽余提供)
时光的河入海流,回首过往的悠悠岁月,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一座小小的桥梁,在无数平民百姓、文人雅士的踏足间,留存下一段又一段真挚感人的生命记忆。这些记忆就好像高度浓缩的“咖啡包”,在人们的心灵之中浸润之后,会释放出悠远绵长的古香,生发出令人感动的力量。虽然我未能一睹灞桥的风貌,但是在古人的诗词之中,我又似乎早已结识过这座古桥,高官国的“依依灞桥怨别。正千丝万绪,难禁愁绝”、贺铸的“想灞桥、春色老于人,恁江南梦杳”……这些古人伫立桥上,所生发出的喜怒哀乐,与今人仍然相通,这种穿越时空阻隔的情感依然能够引起共鸣。尽管这种情感的浓度到今天已经被慢慢的稀释与淡化,但是桥与诗、桥与人、桥与文化的情感联结与精神传递永远不会停止。
作者:张群芳,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中文1704班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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