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雨:州桥南北是天街——范成大与州桥
州桥,位于今天河南开封市内,又名天汉桥,修建于唐代建中二年(781年),为当时宣武军节度使李勉重修汴州城时所建,名为汴州桥,简称州桥。北宋以汴州(开封)为国都,州桥是当时横跨汴河之上的十三座桥中最雄伟壮观的一座,它不仅是北宋繁荣之光的组成部分,而且也见证了“靖康之耻”的历史伤痛。后代诗人每登临此处,无有不伤痛哀叹者,南宋大诗人、政治家范成大就是其中之一。
(正在围挡重修的汴梁八景之一:州桥明月,岳淑珍摄于2021年3月7日)
宋孝宗乾道六年(1170),范成大担任祈请国信使,奉旨出使金国,这一年,他四十五岁。他此行的目的是谋求废除有损宋朝国格的跪拜受书礼、索取河南陵寝地等,当时南宋群臣都视出使金国为畏途,而范成大慷慨请缨,表现出凛然不可侵犯的使臣气节,广受朝野赞誉。
范成大是吴郡人,也就是今天的江苏苏州人,曾暂代吏部尚书之职、官拜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的地位。范成大晚年退休后住在家乡苏州西南的石湖,并且面湖修筑了亭子,宋孝宗亲自御书“石湖”二字赐给范成大,故范成大以石湖居士为号。
范成大的好友、南宋著名词人姜夔曾自创了一首词《石湖仙》送给他,词中有“须信石湖仙,似鸱夷翩然引去”的句子,将范成大比作春秋时越国大夫范蠡。范蠡帮助越王勾践灭掉吴国之后,急流勇退,归隐江湖,自号为鸱夷子皮。姜夔借范蠡的典故来赞美范成大的功成身退和隐逸高洁的风骨,也羡慕他能像当年的范蠡一样优游江湖,潇洒自在。
钱鍾书先生说范成大算得上是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集大成者,他将田园诗推向了新的高度,其影响最著者当属他晚年所作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这六十首诗原本分为五个部分,每组十二首,分别为“春日”、“晚春”、“夏日”、“秋日”、“冬日”。关于这组诗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据说宋孝宗原本有意提拔范成大为宰相,可是又担心他“不知稼穑之艰”,故而作罢。为了证明自己对农业生活有着细致入微的了解和丰富的切身体验,范成大就写了这组诗。无论这个故事的真假,可以肯定的是:在范成大早年的诗作中,田园生活就已经是他笔下最常见的题材之一,而且范成大并非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远远地去欣赏田园生活清新淳朴之美,他对农民稼穑生活的艰难是感同身受的。这也是他能够将田园诗推向新的高度的重要原因之一。例如这首《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夏日篇中的第七首(《夏日田园杂兴十二绝》其七):
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
全诗几乎全以白描手法,并无过多的刻意雕饰,清新质朴。从昼出耘田的农夫,到夜晚绩麻的农妇,再到初学种瓜的孩童,以及置身其中的诗人“老农”,几乎囊括了农业生活中的全部主要人物。既表现了农民生活的艰辛,又不乏田园生活的盎然情趣。简单的诗句,却蕴含着丰富的生活体验。
在范成大之前的田园诗大多是借田园来表达隐逸的向往,多是写意的风格,钱鍾书甚至说“宋代像欧阳修和梅尧臣分咏的《归田四时乐》更老实不客气地是过腻了富贵生活,要换个新鲜”,真正像《诗经·豳风·七月》里那样写实地描述农夫一年四季的辛苦劳作,像陶渊明那样书写亲自躬耕田园的经历的诗篇的确是罕见的。直到范成大的《四时田园杂兴》六十首,才“使脱离现实的田园诗有了泥土和血汗的气息,根据他的亲切的观感,把一年四季的农村劳动和生活鲜明地刻画出一个比较完全的面貌。田园诗又获得了生命,扩大了境地,范成大就可以跟陶潜相提并称,甚至比他后来居上”了。[1]
然而,在范成大从政经历和诗歌创作生涯中,最为人所称道的“高光时刻”还是他于乾道六年出使金朝的事迹。就在此次使金途中,他写了一组七十二首七言绝句和出使记《揽辔录》。
这首《州桥》即是其使金纪行诗中的代表作之一: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
这真是读来明白晓畅几乎没有任何刻意雕琢却又令人忍不住泫然欲涕的一首诗。州桥是北宋故都汴梁的天汉州桥——《水浒传》里杨志卖刀就是在这座桥。
《水浒传》第十一回《梁山泊林冲落草汴京城杨志卖刀》这样写道:“(杨志)当日将了宝刀,插了草标儿,上市去卖,走到马行街内,立了两个时辰,并无一个人问。将立到晌午时分,转来到天汉州桥热闹处去卖……牛二便去州桥下香椒铺里讨了二十文当三钱,一垛儿将来放在州桥栏干上,叫杨志道:‘汉子,你若剁得开时,我还你三千贯。’那时看的人,虽然不敢近前,向远远地围住了望……”
宋代话本《简帖和尚》里也有一段这样的情节:“只有小娘子见丈夫不要他,把他休了,哭出州衙门来,口中自道:‘丈夫又不要我,又没一个亲戚投奔,教我那里安身?不若我自寻死后休!’上天汉州桥,看着金水银堤汴河,恰待要跳将下去。”
虽是小说的描写,但天汉州桥在北宋年间人群熙攘、繁华热闹的景象如在目前。
北宋灭亡,古都汴京沦为金国属地。当范成大作为南宋使臣再度站上天汉州桥的时候,离北宋灭亡的1127年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北宋故都的御街“南望朱雀门,北望宣德楼”,当诗人以使臣的身份再度经过旧时御街(天街)的时候,父老乡亲们聚集在这里,年年岁岁、望眼欲穿地等候着御驾北归,“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他们强忍着内心的悲恸与满眼泪水询问使臣:“咱大宋的御林军什么时候才能真的回到州桥、回到天街啊?”
一个‘真’字,便说明那些已事实上成为金朝臣民的北宋遗民,尽管仍企盼着宋王朝的复归,但这种企盼由于经历了太多的失望而已变得近乎绝望了。”[2]
这首诗的画面感也非常强,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一层又一层的老百姓,如潮水般团团围住经过州桥的宋朝使节的场景,仿佛可以听到在旧都的天街上一声声痛彻心扉的询问声此起彼伏。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情感,如果不是亲身经历,是断然写不出来的。可以想象,作为使节的诗人,当时也一定会被这样的情景深深打动,并和父老乡亲一样“忍泪失声”,痛苦绝望。
范成大使金途中所作72首七言绝句组诗抒发了他在途经北宋故土时浓郁的黍离之悲,亦包含着深挚的爱国真情,同时还隐含了辛辣的批评。沦陷区山河破碎的萧条景象,中原百姓翘首盼望恢复的迫切情态以及爱国志士的慷慨事迹一一呈现在这组作品中。由于现实条件的局限,“南宋诗人描写中原的诗大多是出于想象,而范成大却亲临其境,所以感触格外深刻,描写格外真切,在当时的爱国主题诗歌中独树一帜。”[3]而作为亲历过北宋京城的繁华盛世、又身陷国家灭亡的痛苦深渊中的天汉州桥,亦成为传递爱国情怀的标志性建筑。
(作者: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杨雨 供图:河南大学 岳淑珍教授)
[1] 《宋诗选注》,第194页。
[2] 章培恒、骆玉明主编《中国文学史新著》中卷,第279页。
[3] 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莫砺锋、黄天骥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第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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